作者:【南北朝】刘勰
圣贤书辞,总称“文章”,非采而何?夫水性虚而沦漪结,木体实而花萼振:文附质也。虎豹无文,则鞟同犬羊[1];犀兕有皮,而色资丹漆[2]:质待文也。若乃综述性灵,敷写器象,镂心鸟迹[3]之中,织辞鱼网[4]之上,其为彪炳,缛采名矣。故立文之道[5],其理有三:一曰形文,五色是也;二曰声文,五音是也;三曰情文,五性是也。五色杂而成黼黻[6],五音比而成《韶》《夏》[7],五性发而为辞章,神理之数[8]也。《孝经》垂典,丧言不文[9],故知君子常言,未尝质也。老子疾伪,故称“美言不信[10]”,而五千[11]精妙,则非弃美矣。庄周云“辩雕万物[12]”,谓藻饰也。韩非云“艳采辩说[13]”,谓绮丽也。绮丽以艳说,藻饰以辩雕,文辞之变,于斯极矣。研味《孝》《老》,则知文质[14]附乎性情;详览《庄》《韩》,则见华实[15]过乎淫侈。若择源于泾渭之流[16],按辔于邪正之路,亦可以驭文采矣。夫铅黛[17]所以饰容,而盼情[18]生于淑姿;文采所以饰言,而辩丽本于情性。故情者文之经,辞者理之纬;经正而后纬成,理定而后辞畅:此立文之本源也。
昔诗人什篇,为情而造文;辞人赋颂,为文而造情。何以明其然?盖《风》《雅》之兴,志思蓄愤,而吟咏情性,以讽其上,此为情而造文也;诸子之徒[19],心非郁陶[20],苟驰夸饰,鬻声钓世[21],此为文而造情也。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,为文者淫丽而烦滥。而后之作者,采滥忽真,远弃《风》《雅》,近师辞赋,故体情之制日疏,逐文之篇愈盛。故有志深轩冕[22],而泛咏皋壤[23],心缠几务[24],而虚述人外[25]。真宰[26]弗存,翩其反矣。夫桃李不言而成蹊[27],有实存也;男子树兰而不芳[28],无其情也。夫以草木之微,依情待实;况乎文章,述志为本。言与志反,文岂足征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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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以联辞结采,将欲明理[29];采滥辞诡,则心理愈翳。固知翠纶桂饵,反所以失鱼[30]。言隐荣华[31],殆谓此也。是以衣锦褧衣[32],恶文太章[33];《贲》象穷白[34],贵乎反本。夫能设模以位理,拟地以置心[35],心定而后结音[36],理正而后摛藻;使文不灭质,博不溺心[37],正采耀乎朱蓝,间色屏于红紫[38],乃可谓雕琢其章[39],彬彬君子[40]矣。
赞曰:言以文远[41],诚哉斯验。心术既形[42],英华乃赡[43]。吴锦好渝[44],舜英[45]徒艳。繁采寡情,味之必厌。
注释:
[1]“虎豹”二句:鞟(kuò扩),去毛的兽皮。《论语·颜渊》:“虎豹之鞟,犹犬羊之鞟。” [2]“犀兕(sì寺)”二句:犀兕,如牛一类的野兽,雄为犀,雌为兕,其皮坚韧,可制盔甲。《左传·宣公二年》载,宋将华元与郑人战,大败被俘,损失甲车四百六十辆;后逃归,主持筑城工作。役人嘲笑他弃甲逃归。华元使其骖乘谓之曰:“牛则有皮,犀兕尚多,弃甲则那(奈何)?”役人曰:“从(纵)有其皮,丹漆若何(丹漆难给,将若之何)?”二句用语本此。 [3]鸟迹:指文字。据说仓颉看了鸟迹兽蹄而制作文字。 [4]鱼网:指纸。东汉蔡伦用树皮、麻头及破布、鱼网造纸。 [5]立文之道:形成文采的方法。 [6]黼黻(fǔ fú府弗):古代礼服上织绣的花纹。 [7]《韶》《夏》:古乐曲名,《韶》为舜乐,《夏》为禹乐。这里泛指音乐。 [8]神理之数:依据神妙道理而形成的规则。数,同“术”。 [9]“《孝经》”二句:垂典,传下法度。《孝经·丧亲章》:“孝子之丧亲也,哭不偯,礼无容,言不文,服美不安,闻乐不乐,食旨不甘,此哀戚之情也。”丧言不文,言居丧时说话不讲求修饰。 [10]美言不信:语出《老子》第八十一章。信,真实。 [11]五千:指《老子》(又名《道德经》)。《史记·老庄申韩列传》:“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,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。” [12]辩雕万物:语出《庄子·天道》。辩,巧言。雕,雕绘。 [13]艳采辩说: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作“艳乎辩说”。艳,羡慕。 [14]文质:偏义复词,指文。 [15]华实:偏义复词,指华。 [16]择源于泾渭之流:泾水浊,渭水清,故云。 [17]铅黛:铅粉和黛石,古时女子用以妆面画眉。 [18]盼倩:《诗·卫风·硕人》: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。”盼指眼神的流转,倩指笑靥的动人。 [19]诸子之徒:承上“辞人”而言,指汉以后的辞赋家。 [20]郁陶(yáo摇):情思郁积。 [21]鬻声钓世:指沽名钓誉。 [22]轩冕:轩,有帷幕的车。冕,礼帽。借谓官位爵禄。 [23]皋壤:水边的原野,此指隐居之所。 [24]几(jī机)务:指政务,语出“日理万几”。几,细微。 [25]人外:人世以外。 [26]真宰:指真实的心地。宰,言心是身的主宰。 [27]桃李不言而成蹊: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引民谚:“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”说明高尚的德行自会受人仰慕,就好像树上的果子不用开口招呼,自会将采果子的人纷纷吸引过来,而在树下踩出一条小路。 [28]男子树兰而不芳:语出《淮南子·缪称训》,意谓男子没有爱花的真情,所以种出来的兰花也不香。 [29]理:有的本子作“经”。 [30]翠纶:用翡翠鸟毛羽装饰钓丝。桂饵:用肉桂作鱼饵。《太平御览》卷八三四引《阙子》:“鲁人有好钓者,以桂为饵,黄金之钩,错以银碧,垂翡翠之纶,其持竿处位即是,然其得鱼不几矣。” [31]言隐荣华:语出《庄子·齐物论》,意谓话里的含意被华丽的辞藻所掩盖。 [32]衣锦褧(jiǒng窘)衣:语出《诗·卫风·硕人》,意谓在锦服外加上麻布罩衫。第一个“衣”字是动词,穿着的意思。 [33]恶(wù务)文太章:嫌恶花色过于鲜明。章,同“彰”。 [34]《贲(bì闭)》象穷白:《贲》为《易经》中的卦名,本身有文饰的意思,而《象传》上说“白贲无咎”,意谓文饰到了极点,仍将返回素质。穷白,谓极于白色。 [35]“设模”二句:意谓树立正确的规范来安置作品的内容,拟定适当的基础来表达作家的心情。 [36]“心定”句:谓中心思想安排定了再来调声协律。 [37]“文不灭质”二句:《庄子·缮性》:“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”成玄英疏:“前既使心运知,不足以定天下,故后依附文书以匡时,代增博学而济世。不知质是文之本,文华则隐灭于素质;博是心之末,博学则没溺于心灵。唯当绝学而去文,方会无为之美也。”原意谓文与博本来是修饰质与心的,但过多的文与博,反而隐没了质与心。这里说当使文与质相符,情与采相应。 [38]“正采”二句:古以青、赤、黄、白、黑为正色(朱属赤,蓝属青),绀、红、缥、紫、流黄等均为杂色,故云。间色:杂色。 [39]雕琢其章:《诗·大雅·棫朴》:“追琢其章,金玉其相。”毛传:“追,雕也。” [40]彬彬君子:《论语·雍也》: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;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彬彬,形容文质兼备。 [41]言以文远:《左传·襄公二十五年》引孔子曰:“言之无文,行而不远。” [42]心术既形: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应感起物而动,然后心术形焉。”形,指具体表现。 [43]英华:指文章的辞藻。赡:富足。 [44]好渝:好(hào浩),容易。渝,变色。 [45]舜英:木槿花,朝开暮落,有花无实。
赏析:
《文心雕龙》是我国古代文学典籍里罕见的“体大虑周”的理论专著,《情采》则是其中带有关键性的一篇。“情采”的“情”,指情理、情性,亦即文章的思想感情;“采”指文采、辞采,即文章的语言修饰。“情”和“采”的关系,也就是通常所谓作品内容与形式的关系,这是文章学、文艺学中的一个大题目。
《情采》篇是怎样来论述这个大题目的呢?
一开始,作者从“文章”二字的正名入手,引出了文质并重、不可偏废的主张。我们知道,“文”和“章”原本都有花纹的涵义,其中必然包含着“采”的要素。但作者紧接着指出:事物外观上的文采,又总是同它内在的质性紧密相联系的。水性虚明,方能结成波纹;树体坚实,才会开出花朵——一定的文采须依附于一定的质地。虎豹身上失去花斑,就同犬羊的外鞟没有差异;犀兕的皮革拿来制甲,也还要涂上红漆才见得美观适用——一定的质地又有待于一定的文采方足以显现。“文附质”和“质待文”,确切地说明了事物内质与外形间的辩证统一关系。至于抒写性灵、铺陈物象的文章,又怎能不焕发出与其内容相适应的明丽光彩来呢?于是作者进而将文采的形态归为三类:由青、黄、赤、白、黑各种色彩所构成的叫“形文”,如织绣的图案;由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各种声音所构成的叫“声文”,如演奏中的乐曲;由人的情性如喜、怒、欲、惧、忧所构成的叫“情文”,如人们书写的辞章:它们都是依据质文不可分割的规律而产生出来的。就这样,从广义的“文章”(包括一切有形象的事物)推论到狭义的辞章,从一般事物文质相统一的规律引申出特殊形态的事物——“情文”,申明情性与文采相结合的原理,可谓大处着眼,立论高卓。
那么,“情”和“采”在文章中的结合关系,又该怎样具体来把握呢?作者引证了四家的有关言论,经比较后指出:《孝经》和《老子》尽管注重文辞质实的一面,却并不废弃语言的美;《庄子》和《韩非子》则光强调了辩丽藻饰,不免有华侈过度的弊病。要把握住两者的合理关系,必须弄清楚文章的本源。正好比花粉黛石是用来修饰容貌的,而真正的美丽则出自人的姿质;文辞藻采也是用来修饰言语的,而动人的言辞还发自内在情性。由此作者提出:“情者文之经,辞者理之纬;经正而后纬成,理定而后辞畅。”用织布时经纬线的交错来比喻文章情理与文辞的结合,其本末主从的关系就表述得很明白了,这可以说是全篇主旨之所在,也是作者论文的一个基本纲领。到这里为止,构成本文的第一大段,即正面立论的部分。
论点既已确立,便转入实际创作现象的考察。作者就情采关系上将历来的文学传统区别为两大倾向:一种是胸中怀有忧思,再通过语言文辞吟唱出来,以期达到讽喻的效果,如《诗经》里的篇什,这叫作“为情而造文”;另一种是内心本无郁积,徒然虚饰着一大堆藻采,便于沽名钓誉,如辞赋家的作品,这叫作“为文而造情”。两种倾向哪一种符合“立文之本源”,是不言而自明的。不同倾向便又形成了不同的风格:前者“写真”,而后者“烦滥”;前者“要约”,而后者“淫丽”。两两相较,取舍亦很明显。在作者看来,可惜的是,后世文章家大多走上“为文造情”的道路,采袭伪滥,忽略真情,以至热中功名富贵的人偏要高唱田园情趣,操心繁忙政务的人亦要空谈隐逸生活,真实的思想感情不复存在,言辞和情志正好相反,这样的文章还怎么能取信于人呢?从区分两大倾向,进而批判“采滥忽真”的近世文风,显示了作者“情采”观的现实针对性。这是本文的第二大段,亦可以算作驳论部分。
正面反面的道理都已讲过,第三大段进入结论。结论部分承上正反对举讲起,且用了一连串比喻和典故来加以申说。鱼钩子本用来钓鱼,但若用翠羽作钓丝,肉桂作钓铒,反而会将鱼吓跑,就好像文辞藻采用来说明道理,而若辞采诡伪,华过于实,也会掩蔽真实的思想感情。织锦的衣服要套上麻布罩衫,是担心它的色彩过于显耀;《周易·贲卦》的“贲”字有文饰的意思,而卦象却归之于白色的本底。这一切表明,文章的写作必须以情理的设置为前提,理正心定,而后摛藻结音,才能“文不灭质,博不溺心”,正采辉耀,杂色摒弃,这才算辞章的合理修饰,达到文与质的真正统一。最后的结论呼应着开首的立论,但立论部分对“文附质”和“质待文”这两方面关系仅作平列的展开,结论部分则突出了“文不灭质”的思想,显然是有为而发的。
篇末以“赞曰”的形式对全篇大意作了概括,这是《文心雕龙》各篇的定式。赞词无多,要害处要能包举无遗。细细品读,当能有所体会。
从上面分析可以看出,《情采》是一篇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文学专论。它对文章内容与形式的辩证关系作了较为全面的把握,既有理论的依据,又有实践的针对性;既有正面的立论,又有批判性的阐述,到今天还没有失去其意义。在表达方法上,它既有严密的逻辑结构,能够步步深入地把道理说清楚,让人心悦诚服,又运用了一系列比喻和比附的手法进行推理,增强了文章的形象性。像第一段里连用水波、花萼、虎豹、犀兕的事例来论证文质的不可分割,以及稍后用铅黛饰容、经纬交织来比喻质本文末的关系,都给人以鲜明生动的印象。二、三两段也有同样的例子。还需指出的是,本文采取了当时流行的骈文体裁来写作,这种两两相对的骈偶句法自不免给文章说理带来某些限制,但作者并没有去刻意剪裁文字,炫示工巧,而是力求把话语说得明白通畅。在这一思想的指导下,他不仅适当运用了骈散相间、长短错综的句式,还尽可能地借取骈偶组织来表达正反相形、高下相须的文理。如“水性虚而沦漪结,木体实而花萼振,文附质也;虎豹无文,则鞟同犬羊,犀兕有皮,而色资丹漆,质待文也”,反映的是对待关系。“五色杂而成黼黻,五音比而成《韶》《夏》,五性发而为辞章”,反映的是并列关系。“铅黛所以饰容,而盼倩生于淑姿;文采所以饰言,而辩丽本于情性”,反映的是类比关系。“桃李不言而成蹊,有实存也;男子树兰而不芳,无其情也”,反映的是反比关系。各种不同的关系,却有着相须相对的共同文理,用骈偶的形式加以表达,不但不觉人工矫饰,反更显得自然贴切。这大概正是作者的“情”“采”统一观的具体体现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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